聂树斌案背后,那个被停职的老刑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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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 1995年4月27日,聂树斌被执行枪决
有多少人的命运被这起谜案改变,又有多少人在这22年间暗暗地角力呢?
▲ 《冷暖人生:杀人回忆 · 聂树斌案》完整视频
玉米地中的命案
河北省石家庄,孔寨村。烈日下,公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,高高的玉米杆将穿行其中的人隐匿在绵延的灰绿色之中。然而,就是这片普通的玉米地,却悄然无声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——
康菊花,附近液压件厂的一名女工,1994年8月5日下午,她下班从此路过,被人强奸后杀害。
聂树斌,河北鹿泉下聂庄一个20岁的青年。1994年9月23日,他被警方从家中带走,锁定为奸杀康菊花的犯罪嫌疑人。经过半年的调查、审理,1995年4月25日,石家庄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聂树斌死刑,两天后执行枪决。
▲ 聂树斌
王书金,河北广平县人。2005年1月因案被警方抓获。被捕后他交代了4起奸杀案,在指认还原其中一案的现场时,他带着警方来到了孔寨,来到了康菊花当年遇害的那片玉米地。
郑成月,原河北省邯郸市广平县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。正是这个老刑侦,追捕王书金十年并亲手将他抓捕;也正是他,首次将王书金案和聂树斌案联系在一起。
办公桌上的十年悬案
21年前,1995年,郑成月还是个刚穿上警服的“菜鸟”。当年10月13日,从警三个月的郑成月,被通知参与调查辖区内发生的一起凶杀案。
▲ 郑成月警服照
当晚,郑成月扛上被子,随队赶往案发地南寺郎固村,在村东头的一口枯井里,发现一具全身赤裸的女性尸体。手电从洞口照去,隐约能看到死者的双脚朝上,尸体已经肿胀,散发阵阵恶臭。警方初步判断,死者系被人强奸后掐死,投入井内。
据村民反映,28岁的王书金有具重大的作案嫌疑。
王书金十四岁时曾强奸过一个八岁女孩,被判处三年少管,不识字,没有多少文化,唯一的技能就是给窑厂切砖坯。案发后,没有任何理由地失踪了。
广平县公安局对方圆几十里的窑厂进行了摸排,一直未能找到王书金的行踪。十年间,曾经的刑警小郑,已是县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。每逢春节,他都要亲自到王书金家蹲守。
“每个月我们都给公安部报个数字,哪个抓着了,哪个没抓着。王书金这个逃犯这个名字,长期在我办公桌上放着。”
意料之外的“两案一凶”
2005年1月18日凌晨,正在值班的郑成月,突然接到河南荥阳公安局的电话。对方说在当地一处窑厂,发现了一名没有身份证的男子,自称王勇军。
“提到窑厂,我就联想到王书金。我说他应该右眼有一个弧形的疤,现在应该是三十八岁,身高在一米七零,皮肤较黑,平时留短发。这个时候我就在电话里边听到:别说了,那就是我。”
郑成月连夜驱车赶往河南。临行前,他多了个心眼,带上了几份失踪妇女的报案记录。第二天清晨,河南荥阳索河路派出所,郑成月第一次见到他追捕了10年的王书金。
“他说我也该回去了,一直担惊受怕。我乘他不注意的时候,突然问了一句,王书金你把平绅那个弟媳妇埋到哪个河沟里了?他说不是埋河沟里了,我埋到闫小寨那个机井小屋,那个变压器前边。”
在郑成月的亲自审讯下,王书金共交代4起强奸、杀人的作案经过。10年来压在郑成月心头的这起大案终于告破。
就在同事们等着为郑成月庆功时,一个棘手的问题出现了——在带领王书金到石家庄孔寨的玉米地中,做他自己招供的1994年曾做下的一起奸杀案现场指认时,郑成月惊讶地得知,这起案件早在10年前就被当地警方破获,犯罪嫌疑人聂树斌已被执行死刑。
案件陷入僵局。
漏洞百出的案卷
2005年3月15日,《河南商报》发表了一篇报道《一案两凶,谁是真凶?》,“聂树斌案”这起陈年旧案,在“侦破”10年之后突然轰动全国。
▲ 各大媒体关于聂树斌案的报道
不久,郑成月接到通知到省政法委去汇报案情。
“石家庄中级人民法院,拿着聂树斌案卷,汇报这个案子的情况:聂树斌是主动自己供述了犯罪事实,对聂树斌判处死刑,没有问题。案卷内的证据确凿、充分。”
随后,郑成月向领导汇报了他经办的王书金案。王被捕后主动交代的4起奸杀案中,与聂案重叠的这起,王不仅准确指认了案发现场,还交代了诸如作案后,将死者的钥匙扔在了尸体旁边等诸多细节。
“我问中院汇报案情的人,现场提取到这串钥匙了吗?他说有,第二句话问的是:聂树斌交代了这串钥匙的事吗?他说没有。当时在场的领导都感觉到惊讶了,我也感觉到惊讶了。”
河北省政法委决定对聂树斌案进行复查。迫于压力,当年侦办聂案的公安局将相关卷宗送至郑成月案头。看着这份 10年前的案件材料,他气愤不已。
“聂树斌,我们在村里了解的时候,都说口吃,一句话半天说不出来。一个结巴的人,刑事诉讼法怎么规定的?对于这样的人必须点明口吃,这个都没有。聂树斌说话,甚至比我说得还快,可能吗?这不是在作弊?我自己在屋里看着,自言自语地咔一扣卷,我说纯粹是假的。所以我坚信,聂树斌案是冤案。”
然而,郑成月没有想到,对聂树斌案的复查忽然不了了之。而他侦办的王书金案,起诉时也从4起变成了3起。
“省刑侦局的领导,叫我们把孔寨杀人案去掉,不起诉。当时我说不行,这个材料我不能改。他说这个不用你管。”
“堵着正义的枪口”
2007年3月12日,王书金案一审开庭。聂树斌的父母找到郑成月。
“老太太问我,我想听你办案的人说句实话,我儿子到底是不是凶手。我说大妈,你永远相信共和国的法律。老太太哭了几声说,我家里钱都花干了,我跑过去跑过来,连孩子的一张判决书拿不到,人家不管。这一句话倒把我问住了。我说大妈,你儿子不是凶手。不管哪一级领导来调查我,只要我这个头在这长着,我就会说真话。”
▲ 聂树斌母亲在法院门口
此后,郑成月个人帮聂树斌父母寻找律师,并帮助律师分析案件的种种疑点。他还经常到狱中看望王书金,鼓励他如实交代案情。被捕后,王书金家里没有一个人去看过他,郑成月成了唯一来探视王书金的人。王书金称他郑哥。
“那个道口烧鸡,我‘咔’给他扯了一条腿,我说给你吃。他拿着那个腿呀不吃,一直看着我,他说我这一生中没人对我这么好过。我就说:书金,记住,如果说要是你干的,不管谁问也如实的说,这就行了。他说你放心吧,我会如实说的。”
▲ 王书金于庭审现场
石家庄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决王书金死刑。法庭上,王高喊:我明明杀了三个人(四起奸杀案中有一被害人未死亡),怎么变成了两个?引发现场一片哄笑。
一审后,王书金不服,提起上诉。上诉程序不同寻常地持续了六年。2013年,河北省高院做出终审裁定——维持原判。
案件交由最高法院进行死刑复核。
意识到王书金一死,聂树斌案将失去最重要的线索,曾经努力要将王书金绳之以法的郑成月,开始为保他一命四处奔走。他给在政法系统工作的同学、朋友写信,陈述案件中的种种漏洞,笑称自己是在“堵着正义的枪口”。
“有人还劝我,郑局长小心点。我说没啥了不起,就这一条命吧,大不了我这个局长不当嘛。我不是在跟政法机关唱反调,我是在唱正调。”
无形的大手
2005年“一案两凶”曝光后,郑成月便经常受到上级纪委的调查,各种非议和谣言四起。2009年,虽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,49岁的郑成月还是被停职了。
“跟我说,郑局长,年龄到了,给年轻人让让道。愿意干就在这干,不愿意干就歇着。我说行,我搬着被子就回家了。”
▲ 赋闲中的郑成月
“心里挺难过。当时有几天,我都不出家门,自己在屋里喝酒。我在想,把人杀错了,还不认错。也许对这个案子一模糊,马上就升官了,但你当个警察,小官不大,非说实话不行。我就是这个性格,这是历史造成的。”
文革初期,郑成月的父亲也曾因人诬告“污蔑领导人”,而被打成反革命入狱。从此,6岁的郑成月便流浪街头,靠捡烂菜叶长大。
直到1978年父亲平反,18岁的郑成月才入伍参军当了侦查兵。出于从小对警察的崇拜和法律情结,1993年,郑成月自学考取了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。毕业后,如愿进入家乡的公安局,当了一名刑警。
“我爸爸就跟我说,记住,当警察掌握着人民的生命,什么时候都要实事求是,不能作假,不能害人。所以在聂案上,我一直记着我爸爸这句话。”
如今,停薪留职的郑成月,靠在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打零工,做刑事顾问为生。
尾 声
2014年12月12日,最高人民法院对聂树斌案启动异地审查,此后复查结果经四次延期,最终于2016年6月6日,对聂树斌案提起再审。这起21年前发生在石家庄孔寨玉米地的奸杀案,再一次引发了公众的巨大关注。
▲ 最高人民法院公告
经常,在北京往返河北老家的路上,郑成月还会到石家庄孔寨那片玉米地去转一转:烈日下,那连绵无际的灰绿色一如二十二年前,这起奸杀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?除了遇害的康菊花、聂树斌、王书金以及自己,又有多少人的命运被这起谜案改变,有多少人在这二十二年间暗暗地角力呢?
郑成月不清楚,但他明白一点:自己并不孤单。因为聂树斌案,并未被这片玉米地彻底吞噬、永远地被世界遗忘。
后记
2016年12月2日,最高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公开宣判:聂树斌故意杀人、强奸妇女再审案,撤销原审判决,改判聂树斌无罪。 该案后续的国家赔偿、司法救助、追责等工作将依法启动。
- 对话聂树斌案首报记者:错杀决策人应追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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